企业研发能力有限 中国液晶业能否后来居上

今年3月5日，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要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完善和落实支持创新的政策，充分发挥企业作为技术创新主体的作用，鼓励、引导企业增加研发投入；并将继续实施新型显示器列为重大高技术产业化专项的第一项。

液晶显示技术是新型显示器的核心，但我国只掌握极少的核心技术，国家彩电行业的生存和发展受到严重制约。应该经过怎样的努力来发展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高技术产业呢？

在全国政协第11届全国委员会会议召开期间，作为新当选的政协委员，中国物理学会液晶分会会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欧阳钟灿接受了《科学时报》记者专访。

“在这次政府工作报告中，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温总理提出将继续实施新型显示器等一批重大高技术产业化专项。因为以液晶显示器为代表的平板显示器技术实在太重要了。”欧阳钟灿指着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兴奋地说。

“技术创新体系为什么要以企业主呢？因为没有以企业为主，就很难将技术完成，实现产业化。”他说，“现在咱们的许多企业缺少研发的概念和动力，常常是引进一一条生产线，买完就完了，根本不做研发，而国外一直在做研发，这样就落后了；与此同时，国内的研究和教育与产业严重脱节，没有生命力，这是建设创新型国家需要解决的问题。”

作为理论物理学家，欧阳钟灿怎么会如此关注液晶的产业化问题呢？“我是‘文革’后国内第一批学液晶物理专业的研究生，1984年，我的博士毕业论文题目就是《液晶的非线性光学》，1987年，我在德国做博士后时的合作导师W?海尔弗里希是今天液晶显示技术原理的奠基者，我和他合作用液晶理论来研究生物膜结构，我一直在研究液晶，从来没有转行，我现在是中国物理学会液晶分会的会长，当然十分关注中国液晶的产业化进程。”

“液晶显示对中国太重要了”

从城市高楼大厦上流光溢彩的大屏幕广告，到我们手中的掌上电脑和手机，液晶显示屏无处不在。“今天，人们获得的信息80%来自显示屏，因此，显示器技术也被称为是信息时代的‘粮食产业’。所以，温总理将先进显示放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欧阳钟灿说。

“21世纪初，显示产业掀起了以薄膜晶体管液晶显示屏(TFT-LCD)为核心的平板化革命，这种显示屏能够实现2英寸以下到60英寸以上的显示，加上高分辨率、超高对比度、丰富色彩和轻薄、省电、环保等卓越性能，在2002年的市场份额就超过了彩色电子射线显示管CRT，2005年达到71.3%，据估计，到2010年，其市场规模将达到900多亿美元，是平板显示产值的84%，整个显示产值的82%。”

日新月异的液晶显示产业影响着我们每天的生活，但国内的现状却让欧阳钟灿忧心忡忡，平时不太愿意接受媒体采访的他，为了液晶，接受了《科学时报》的专访。他说：“我国是彩电生产大国，具有年产8000万台的彩色显像管电视的能力，产量超过全球一半，产值上千亿，如今面临液晶显示革命带来的巨大冲击，但我们只拥有极少的液晶显示核心技术。”

液晶显示是在20世纪60年初出现的一个新技术，我国的液晶显示技术研究也始于1969年，基本上与世界同步，但为什么我们今天只拥有极少的核心技术呢？“原因之一是我们的研究与生产脱节，而企业基本上没有研发能力。”欧阳钟灿说，“今天，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如何保持我国彩电大国的地位问题，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我们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应该想想如何将研究与产生结合起来，创造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产业。”

在政协会议期间，欧阳钟灿不停地和大学教授、政府官员、企业高管们深入交谈，探讨中国液晶产业化的问题和机会。他说，在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推动下，中国液晶显示产业近年已有一定基础，所生产的液晶显示屏已占全球市场的5%，但面临国际同行巨大竞争压力，同时又面临自身缺乏研发能力的困境，而且又不能激流勇退，否则只会将巨大的市场拱手让出，“我们没有退路，必须背水一战，出路之一就是在政府的支持下，提高企业的研发能力。”

液晶显示，从技术概念的提出到巨大产业的形成，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呢？

1968年一个关于液晶的世界报道

对全球的液晶研究者和产业界人士来说，1968年如此重要。因为在这一年，美国RCA公司在广播中向世界报告：公司的博士研究生黑尔迈乐等人提出并发明液晶显示技术。

这条消息引起了法国原子能委员会的兴趣。当时，正在原子能所工作的物理学家P-G?德热纳，组织了一个由结晶学、化学、材料缺陷、光学、核共振和理论专家级组成的多学科研究小组，在巴黎市郊奥赛开展液晶物理的基础研究。研究中，德热纳认识到序参数、相变等概念是处理液晶复杂系统的物理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写出专著《液晶物理学》。

德热纳将液晶的排列比喻为“篮子里的苹果，当“篮子”晃动时，液晶就会重新排列，实际上这就是液晶显示的原理。199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德热纳，表彰“他发现，为研究简单系统中有序现象而发展出来方法，也适用于更复杂系统的研究，特别是液晶和高分子。”

1968年，44岁的日本物理学家江崎玲於奈(因发明江崎二极管而获197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正在美国IBM实验室工作，他立即将RCA发明液晶显示技术的消息介绍给日本重点大学和大公司，这引起了日本理化学研究所科学家小林骏介的兴趣。小林骏介1969年到美国学习，回到日本后开始液晶基础研究。

“江崎将国际上最前沿的信息介绍给国内，这是真正的爱国行为。”欧阳钟灿说，“小林骏介则成为日本液晶研究的学术带头，他现在是东京理科大学教授、液晶研究所所长，被誉为‘日本液晶之父。’因此，产业要发展，基础研究肯定是要先行的。”

但对美国RCA公司来说，1968年却是让他们追悔不已的一年。当黑尔迈乐在20世纪60年代初发明了液晶显示技术后，公司对此相当重视，一直将其列为重大机密项目，直至1968年才在一项最新成果的报道中向世界披露，但这时，RCA公司的一些领导人一方面局限于传统半导体产品，一方面又过分强调初出茅庐的液晶显示技术的缺点，诋毁其产业化。为此，液晶专利被卖出，研究小组成员外流，包括正在那里做博士后的德国物理学家海尔费里希。

液晶研究此起彼伏

回到德国后，海尔费里希继续液晶研究，1971年，他在《应用物理快报》上与合作者发表一篇两页纸的论文，提出了可以实现产业化的液晶显示技术原理，奠定了今天液晶显示技术产业的基础。海尔费里希因此获得(1976年)首次欧洲物理学会凝聚态物理最高奖-惠普奖。历史没有忘记创造了一个产业的基础研究，2008年9月，加拿大魁北克还将授与他IEEE Jun-ichi Nishizawa Medal。

1968年也是欧阳钟灿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他在清华大学自动化系毕业，被分配到兰州化工厂做工人。1978年，他考取清华大学液晶物理专业的研究生，“因为当时液晶物理是大热门，选了半天，清华的液晶物理是很强的，我就加入了。德热纳《液晶物理学》就是当时的教材。”

在中国第一批研究液晶的博士生中，还有现任吉林大学校长周其凤院士。周其凤在北京大学时曾提出了著名的“甲壳型液晶高分子”概念。

“但也是在这段时间，随着液晶向技术转化，液晶研究的文章不太可能发表在《物理评论快报》这样高影响因子的期刊上，申请经费的文章导向迫使清华、北大等高校在液晶专业的教授们退休后，撤消了液晶物理和化学专业。”欧阳钟灿痛惜地说，但他始终热爱液晶，1987年获得德国洪堡基金学者奖学金后，他赴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师从海尔费里希。

在日本，情况却截然相反。自从江崎玲於奈宣传了美国RCA的技术后，日本大公司开始大力投资液晶基础研究，主力军是松下、日立、东芝、三菱电机、三洋、富士通等大公司，以及东北大学、京都大学和东京工业大学等重点大学。从1960年到1988年，日本企业累计发明了208项液晶技术专利，大学和研究所有19项，体现了企业为主体性。

1973年，夏普在全球首次推出配备液晶显示器的电子计算器；1986年，夏普将液晶显示器作为核心业务；1990年，夏普研制出世界第一台14英寸彩色薄膜晶体管液晶显示器，创办全球首家液晶显示器专用工厂，拉开大尺寸液晶显示器产业的序幕。

如今，世界上最好的液晶显示技术掌握在夏普公司手里，日本人基本上将液晶显示技术的专利全部都申请完了，然后再将技术转让给韩国，韩国液晶显示器产量位居世界第一。欧阳钟灿说：“日本企业界很注意发展，一直在创新，它让韩国生产材料，自已则坐收渔利，因为技术是他们的。”

国内企业研发能力非常有限

进入21世纪，薄膜液晶显示产业蓬勃发展，令人眼花瞭乱。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阴极射线彩电视机节败退。中国彩电业面临大面积滑坡的威胁。

四年前的一件事让欧阳钟灿至今难以忘怀。在2004年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大会上，国务委员陈至立对出席会议的1000多位两院院士提出一个问题：韩国这样一个小国家，为什么能在液晶显示工业中占据世界第一的位置？“作为中国物理学会液晶分会的会长，我为之汗颜”。

“咱们国家现在已经成为全球整机的组装基地，75%的整机是在中国大陆组装的，但在核心资源显示屏的供给上，本土企业只占不是10%的份额。我的国彩电行业目前面临大尺寸液晶显示屏受控于人的严峻现实，生存和发展受到制约，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但彩电业面临崩溃，而且也会影响到我国信息产业的安全、结构调整和升级等问题。”他说，“所以，这次温家宝总理提出，要坚持走中国特色创新型工业化道路，推进信息化与工业化融合。”

尽管如此，我国液晶显示屏产业已有一定基础。从2003年开始，北京的京东方收购了韩国现代TFT-LED事业，当年就迅速启动本土计划，在北京自主建设了第五代TFT-LED，上海的上广电和日本NEC合资，在上海建设了我国第一条五代TFT-LED生产线；2006年，龙腾光电和台商合作，在江苏昆建成了国内第三条第五代TFT-LED生产线。如今，三家企业的总产量占全球市场5%的份额，拥有IBM，DELL，三星、惠普、联想等一批国际客户，在国际上已有一定竞争力。五代线的产品只能用作小尺寸显示屏，可以满足笔记本电脑显示，但电视只能做到19英寸。

关键问题是这些企业的研发能力非常有限，欧阳钟灿认为，主要原因有几点：首先，国内的企业基本上没有研发的概念和动力；第二，液晶显示屏生产线很昂贵，一条五代线要10多亿美元，六代线更贵，受财力和国内融资环境的限制，三家企业初创时期，受到国际同行挤压，都是负债经营，没有实力支持研发；第三，缺乏人才，由于20世纪80年代清华、北大纷纷撤消了液晶专业后，目前国内只有在天津的河北工业大学一所大学有液晶物理专业，“今天，京东方虽然在技术方面有长足进步，本土技术人员也逐步成长起来，但苦于资本实力不够，在研发方面的投入相比较国际公司太少；据中山大学副校长许宁生说，广东省今年计划和台湾合资建三条六代线，台湾的液晶厂提出要广东派2000人去实习，广东省只有到中山等大学等去招人。”

即使如此，“引进一条线也培养了一批人。”欧阳钟灿说，京东方2003年购买的3.5代线，如今，他们已经自主建设了第5代生产线，而且还计划在成都新建一条4.5代线；目前这三家企业已经比较完整地掌握了6代及以上的高世代液晶显示屏的生产工艺技术，每年形成新发明专利150多项，初步具备参与国际竞争的基础，经营也走上盈利。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在当中国的液晶产业界在努力研制第五代、第六代生产线时，日本和韩国的液晶企业已经步入高世代生产线的建设。2007年7月，日本索尼与韩国三星电子合资的第八代液晶显示屏生产线将进入批量生产，第八代线所生产玻璃基板可切割8片40英寸或6片50英寸的电视用屏幕；夏普也在当月宣布，将投资32亿美元，在日本堺市兴建全球首座第十代液晶显示屏厂，生产更大玻璃基板，维持市场领先地位。 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中国液晶产业怎么办？

“必须发展。”欧阳钟灿说，本土企业不发展，外国液晶显示企业就会控制我的国的显示产业的发展，挤压我国电脑、电视、手机等电信信息终端产品和上游零部件企业的生存空间，“更重要的是，我国是13亿人口的大国，发展以液晶显示为主导的平板显示战略产业是不得不为的事情。”

“给中国民族产业一次机会”

欧阳钟灿仔细研究了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令他高兴的是：“温家宝总理在2008年的任务中提出，要完善和落实支持自主创新的政府，充分发展企业作为技术创新主体的作用，鼓励、引导企业增加研发投入。加大政府采购地自主创新产品的支持。

为了了解企业对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想法，在政协会议期间，他专门打电话给京东方总裁老总陈炎顺。陈炎顺代表王东升等高管领导提出三点希望：

第一，显示技术信息是信息的时代的粮食产业，非常重要，希望政府支持，给中华民族电子产业一次机会，在政府高技术产业化专项支持支持下，建立以企业为主的国家级研发中心，改变信息产品70%在中国制造，但中国只掌握10%核心技术的现状；

第二，在具备基础的重大大学设立平板显示专业和重点实验室，每年为国家平板显示产业输送3000名以上的本科毕业生，500以上的研究生；

第三，加强液晶基础理论研究，产出一批基础和前瞻性成果，并在高校、研究所和企业之间探索人才培养和科研项目合作投资，帮助企业培养人才、解决专门的技术需求。

欧阳钟灿至今十分痛惜当年清华北大撤消液晶专业的举措。目前，国内大概只有河北工业大学一所高校设有液晶物理专业但处境非常令人担忧，“这个专业的教授们申请基金很难批准，因为文章‘太次’。”欧阳钟灿说，“我曾问有关管理者，为什么说文章次，他们说，文章发表在英国的《液晶》上，影响因子比不上《物理评论快报》，所以文章就次。《液晶》杂志是液晶领域最好的期刊。如果按照这样的评价标准，那么1971年，我的导师海尔弗希发表《应用物理快报》上那两页纸的论文，也只能是次文章了。”

正因如此，欧阳钟灿十分赞同温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要求：深化科技管理体制改革，统筹和优化科技资源配置。“但光投入也不行，现在实实在在搞些专项，把国家的核心技术做出来才行。”

“我们目前虽然缺少自主创新的产业，我们可以后来者居上。这也是为什么要将专项显示创新放在前面，就是有因为我们有这个机会，在半导体方面，我们失去了机会，我们集成电路，也失去了机会，但今天，显示技术是一个希望。

但夏普已经做到第十代线了，我们怎么自主创新呢？“液晶显示屏技术的分代不同于集成电路，第五代线的工艺与第六代、第七代等并没有根本区别，只是玻璃基片越做越大，在搬运方式及设备等方面存在差异。”欧阳钟灿解决说，“真正的显示技术还在发展之中，比如还在研制既可利用日光又可利用背光电源的节约型型液晶显示器，还有许多新技术没有研究出来，这样就可以给我们国家新机会，所以，我说‘东隅已逝，桑榆未晚’。中国的液晶产业虽然错过了早期发展的时光，但珍惜今天和未来的岁月，为时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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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钟灿简介：理论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所研究员。196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自控系，1981年获清华大学固体物理专业硕士学位，1984年获光学专业理学博士学位，1985年起在中科院理论物理所做博士后，1986年获德国洪堡奖学金到柏林自由大学从事合作研究，此后在理论物理所工作，1997年当选中科院院士，2003年当选第三科学院院士。1999年至2007年2月，任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先后从事液晶物理、生物膜等的研究。

（编辑：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