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深圳制造”：全球手机市场的隐秘帝国

位于香港尖沙咀黄金地段的重庆大厦，曾是知名导演王家卫当年拍摄电影《重庆森林》的取景地。不过，慕名而来的影迷们或许并不知道，重庆大厦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全球新兴市场在亚洲重要的手机交易市场。

与影片给人留下的逼仄、灰暗的色调不同，整个大厦第二层被上百家手机店铺所盘踞，它们招牌鲜亮，对各种肤色的人迎来送往，而吸引顾客们到来的主要商品是种类繁多的低价手机。

来自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和非洲国家的商人是这里最活跃的买家，今年甚至还罕见地出现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发达国家买主的身影。他们批量采购手机，装进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在支付少许超重费后，即可"空运"回国，然后加价卖出，轻轻松松就赚到了钱。

"重庆大厦宛如一个大型中央车站，经此通道，中国向发展中国家输出全球化的商品。"香港中文大学教授Gordon Mathews称。他并预计，2007-08年间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sub-Saharan Africa)使用的手机，约20%经由重庆大厦销售。

Gordon是一位人类学系教授，为了进行实地研究，他从2006年起三年半的时间里，每星期至少会在重庆大厦住一晚，和这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房屋业主、餐厅老板、打工仔、政治避难犯、游客、性工作者——当然，最多的还是商人，尤其是手机商人。在他近日出版的新书"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中，Gordon首次向外界详细描述了重庆大厦里五光十色的商业图景。

重庆大厦于1961年落成，楼高17层，有很多廉价宾馆、商店、食铺、货币兑换店等。除香港本地少数族裔人士外，以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裔和非洲裔人士为最多。大厦里居住者的国籍最高时曾逾120个，即使一家普通的外汇兑换店都能提供约20种货币的兑换。2007年，美国时代杂志将这里评为亚洲最能反映全球化的地方。

据一位在店里给老板做帮手的非洲年轻人估计，重庆大厦交易的手机中，约有三成是中国生产的手机，由于价格低，利润率也是各类手机中最高的。

"以前，中国制造就是假货的代名词。现在，它们的质量越来越好。我有一个朋友，两年前买了一部中国手机，现在还在用。"他身着一套黑红相间的篮球运动装，脖子上挂着一副大大的套头耳机，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告诉记者。

如果追根溯源，大部分经由重庆大厦销往海外的中国手机，都有一个共同的出生地--深圳。

"深圳制造"大行其道

深圳手机名声大噪最初源于泛滥一时的"山寨"手机。一些小厂精于模仿知名手机品牌的外观或功能，再以低价推出，颇受低端市场的追捧。不过，随着监管部门数次打击违法经营和消费者对此类手机热情渐退，不少山寨手机厂商开始创建自有品牌，加入"正规军"的行列。

在深圳，一部手机从方案设计、模具制作、配件供应、组装配送、零售，甚至售后服务，形成了一条极度细分的产业链。尤其在台湾联发科(2454。TW： 行情)开始供应一整套芯片解决方案后，大大降低了手机生产的技术门槛，生产商只需要把外壳套入模子就可以"攒出"一部手机。

这使得一度带有高科技色彩的手机业变成了一门"非常简单"的生意，几乎与密布于珠三角的服装加工业没什麽区别。

"我们希望把手机生意做成像ZARA一样。"一位深圳手机从业者说。风靡全球的服装时尚品牌ZARA以品类款式层出不穷和价格低廉闻名。

深圳出产的主要有仿制、贴牌和本地品牌等几类手机。过去五六年，深圳手机厂商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数千家小作坊成长为具有生存能力的公司。虽然相当一部分产品既没有经过质量检测，也没有牌照，但它们最大的魅力是产品功能齐全而价格低廉。

印度商人卡西姆(Kasim)在从深圳罗湖回香港的路上告诉记者，今年他几乎每星期都要往深圳跑一趟，采购最新款的手机。

"我只选择了一家深圳公司长期给我供货，他们每周至少会设计两款新式手机，非常漂亮。"他说，通常每个月自己在深圳采购约8-10万部手机运回印度。

总部位于深圳的中国科技巨头--中兴通讯(0763。HK： 行情)(000063。SZ： 行情)和华为[HWT。UL]近年亦开始大举进军手机市场，但其在海外主要借助当地运营商的庞大网络进行销售，且不少为运营商的定制机型，加之新兴市场增长空间巨大，两家公司与非品牌的深圳厂商还没有走到直接交锋的白热化竞争阶段。

扑朔迷离的统计数字

要想精准统计重庆大厦手机销量的数字是不可能的，出货量是每家店铺的商业机密。据Gordon粗略估计，这里平均每家店的月销售量在1。5万-2万部。具体到每家店又是千差万别，小店铺一个月能卖出5，000部到1万部手机，稍大的店销售额可能高达2万-3万部。

"人们买中国手机，就跟买蔬菜一样。买得多，换得也快，"一位四年前来到香港的巴基斯坦商人如是说。起初，他身无分文，饿着肚子睡在大街上，后来靠做手机买卖起家。如今不仅娶了老婆，还雇佣了几名香港本地人给他打工。

同样难以统计的是：深圳一年的非品牌手机(亦被称为"白牌手机")的出货量到底有多少?

中国官方对深圳手机的年出货量和产值没有准确数字，各家机构的调查结论也大相径庭。扑朔迷离的数字背后，是灰色通关、走私、国家统计制度漏洞等一起编织的数字迷局。

举例来说，只有达到一定规模的公司才能被监管部门纳入统计，而这已将诸多"不符合条件"的中小企业挡在门外。一位业内人士估计，深圳至少有60%以上的企业未能纳入统计范畴，即便是一些被纳入统计的公司，还会设法把手机分拆成四大块(主板、外壳、显示屏和电池/充电器)分别出口，抵达海外后再行组装，这也增加了整机出口的统计难度。

另一个"疏漏"是，国家工信部只对送检的手机进行统计，而这个数字偏差更大。"因为出口和非法的手机多数都没有入网证。"上述人士称，送检耗时长和检测费用高昂让很多企业望而却步。

据孙文平估算，去年深圳白牌手机的出货量高达8亿-9亿部，其中约80%出口海外。

孙文平是深圳市手机行业协会执行副会长，该协会约有1，100家会员单位，都是位于深圳的整机厂商。据其粗略估计，深圳的手机方案设计公司(内容设计和外观设计)约500-700家，整机厂商约3，000家，配件供应商(如电池、充电品、塑胶、按键、摄像头等)高达4，000-5，000家，手机销售公司更是不计其数。深圳手机上下游产业的从业人员超过200万，约为深圳人口的六分之一。[!--empirenews.page--]

据全球知名咨询公司Gartner的数据，2010年全球手机出货总量为16亿部，排名前10位大厂出货量约为11亿部。Gartner的这一"全球"数据显然没有完全把深圳白牌手机的出货量包括在内。

一家年出货量接近千万部手机的公司老板对孙文平的估算也表示认可。他并补充说，月出货量达到30万部以上的深圳手机企业预计有100家左右，其中60%在深圳或者东莞建有自己的工厂。

在这个产业链上，有多家上市公司，他们提供了从芯片到电池的各类手机部件。通过他们已经披露的财务数字的冰山一角，也许可以勾勒出一个较为接近真相的数字。

深圳手机最主要的芯片供应商是台湾厂商联发科和总部位于上海的展讯通信(SPRD。O： 行情)，以及新近涌现的较小竞争对手如晨星(3697。TW： 行情)等，外界戏称为2G手机市场的"三龙抢珠"。芯片厂商的出货量，决定了手机厂商的产量。

联发科此前透露，去年手机芯片出货量达到5亿，展讯则未披露相关数据。根据iSuppli高级分析师顾文军的数据，联发科2010年在中国2G手机芯片市场的份额为68%，展讯为27%。

顾文军表示，根据几家公司披露的有限数据和市占率情况，大致可以估算出，深圳手机一年的出货量约在7亿-9亿部。不过他强调，"这仍是一个比较宽泛的预测范围。 "

蚕食全球手机大厂市场份额

聚集在深圳二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逾万家手机产业公司群，像一个松散而庞大的"邦联帝国"，悄然冲击和改变着全球手机制造业的版图：它们将廉价的消费电子品带进收入和生活水平较低的发展中国家的过程，亦是蚕食全球手机大厂在这些国家市场份额的过程。

在印度首都新德里Karol Bagh街区周边，时常能看到狗和乞丐睡在一条条窄巷里。在该街区一个名为Ghaffar的手机市场，中国制造的手机分布在临街和商场里的数百间零售店里。记者看到的一款最便宜的中国手机价格为550卢比(约80元人民币)，这款手机有4个SIM卡插槽--多卡手机在印度非常流行，该国有十余家电信运营商提供移动服务。

"很多人现在直接去中国进货，那里的价格还要低得多。"已经做了五年手机生意的年轻商人Deepak Kumar在一间窗玻璃残缺不全的破旧大楼里，用印度方言告诉记者，"当我开始做这门生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手机销量会增长得这麽快。"

Kumar开的这家店名为Alfa Electronics，这里销售的中国基伍(G'five)品牌手机通常在1，100-1，750卢比之间(约161元-251元人民币)。"基伍有你需要的一切功能，有摄像头，还很便宜。"他赞不绝口。

在印度这样的人口大国，当地用户消费力较低，人们更加注重手机功能、外观和价格，品牌观念较弱，使得中国手机优势明显。

在另一家名为THE STORE的店铺，门口张贴的海报号称"销售所有品牌手机和中国手机"。店员Anand Chandak告诉记者，中国制造的手机功能很多，印度人非常喜欢，"很多中国品牌，比如基伍在本地都有自己的经销商，因此很容易直接买到他们的产品，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去黑市买水货。"

基伍国际公司董事长张文学对路透介绍，该公司的手机目前都销往海外，2010年出货量约为2，500万部。根据Gartner对去年二季度全球移动设备销量的统计，基伍当季以520万部的出货量排名第10，位于宏达电(HTC)(2498。TW： 行情)和中兴通讯之后。

随着廉价中国手机的涌入，在印度全国，类似Ghaffar这样的手机市场并不鲜见。除了代理商的分销，很多印度本土公司还将产品交给中国厂商代工。

印度Lava公司合伙创始人S。N。Rai告诉记者，Lava没有自己的工厂，产品几乎全部外包给中国工厂。成立仅两年的Lava是印度本地知名的手机品牌，每月出货量约50万部，在印度占有约3%-4%的市场份额。据Rai估算，印度每年现在卖出约2亿部手机，其中约70%在中国生产或者组装。

Gartner去年11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2010年第三季度诺基亚(NOK1V。HE： 行情)在关键的印度市场的占有率减少至31%，而2009年同期为51%。其他主要手机制造商也因中国手机进入新兴市场而迅速丧失全球市场份额：第二及第三大手机厂商三星电子(005930。KS： 行情)和LG电子(066570。KS： 行情)的市占率分别减少至17。2%和6。6%。

"在巴基斯坦、埃及、缅甸、越南等新兴市场，在当地品牌和中国手机的双重冲击下，很多国际品牌都招架不住。"张文学说，一些全球大厂开始被迫放弃部分新兴市场，转而将精力集中于利润率更高的智能手机。

在Gordon教授看来，国际品牌不可避免地要在新兴市场失去市场份额，因其难以与低价生产商竞争。"就好像你不可能要求类似苹果(AAPL。O： 行情)这样的顶级电子消费品公司去制造价格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产品，光是高昂的劳工成本就让他们很难做到这点。"

"深圳制造"的未来

随着中国原材料和劳动力成本的攀升以及政府对知识产权保护力度加大，"深圳制造"正在走向一个十字路口，摆在它面前的有两种命运：要麽涅磐重生，要麽渐入末路。

"对以旧翻新、一比一克隆、小作坊这三类公司，政府应该决不手软，坚决打击，剩下的应该扶持和引导，深圳现在缺乏的是知名品牌。"孙文平说。

中国目前有9亿手机用户，市场渗透率超过60%，国内对"深圳制造"的需求有限，出口仍是目前和未来的最大动力，而欠发达国家市场对低价手机的需求，并没有因为全球经济发展减速而有所削弱，这些地区正是深圳手机的主要出口地。

在孙文平看来，一部分中小型手机厂商的倒闭加快了行业整合，市场份额将向有实力的大中型厂商集中。"市场行为造就了今天的深圳手机，未来的深圳手机也会因为市场行为去寻找新的轨迹。但是在5-10年内，还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替代深圳。"

咨询公司BDA在2009年的一份研究报告中称，全球仍约有24亿人口没有享受过移动电话的服务，大多数生活在发展中国家如非洲、东欧、拉丁美洲、中东、南亚和东南亚等，海外新兴市场仍有很大的手机销量增长空间。

受手机芯片价格下滑影响，联发科今年上半年净利相比去年同期大幅衰退，但该公司仍预测，今年手机芯片出货量至少将成长10%。[ID：nCT0420395]这或许意味着，中国手机也仍将保持不低于两位数的增长速度。[!--empirenews.page--]

不过，iSuppli分析师王阳(Kevin Wang)认为，中国灰色手机出货量从2012年起将开始逐年回落。因为该市场的手机供应商将无法进一步降价，尽管他们希望在新兴市场赢得更多客户。

深圳手机业只是"中国制造"命运的一个缩影。事实上，近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如服装和鞋帽等)将制造中心向印度和越南等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国家迁移，这也给中国制造业带来了新的冲击。

"依赖中国生态系统对我们的发展来说是不可持续的，因为其采购和制造的成本正在逐渐攀升。"Lava公司的S。N。Rai说，如果手机制造业能大举迁来印度，估计将可以至少再减少8%-9%的生产成本，但前提是：整个供应链和原材料基地也都迁到印度。

印度手机产业眼下仍远远落后于中国。不过Rai指出，情况正在发生变化，相信不远的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厂商会迁往印度，包括电池商和LCD厂商等，而一旦市场大规模转向智能手机，印度在全球手机版图上将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印度的优势不在于组装和制造，而在于软件和应用程序开发，后者被认为是智能手机领域的核心竞争力。

"目前也只有苹果、三星和诺基亚在智能手机领域做得风声水起。(对印度人来讲)幸运的是，即使是中国人，也还没有为智能手机做好充分准备。"Rai说。